以下是本刊2018年第40期《創造者:光榮與道路》中,宗慶后的自述:
口述 | 宗慶后
我17歲初中畢業那年剛好趕上上山下鄉運動,就下了農場,開始在舟山干了一年,拉土堆石,圍墾海涂,但海填起來后發現那地方種不了棉花。我們又被調到紹興的茶場,在那里待了14年。前后在鄉下15年,勞動雖然很艱苦,但鍛煉好了我的身體,培養了克服困難的意志,這給我后面的創業打下了基礎。
1978年,我回到杭州,以頂替母親崗位的身份進入上城區郵電路小學校辦工廠做工人。當時全國老百姓都是無產者,吃平均主義大鍋飯,農村人口比城市人口多,但生產的糧食還是不夠吃,什么都要票,過的都是窮日子。我回來時是12月份,不久之后,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,決定把國家建設中心轉移到經濟上來。農村是先改革的,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,過了幾年,城市也開始改革。就是趁著這個機會,1987年,我承包了上城區校辦企業經銷部,終于能夠放開手腳自己干了,當時有一大批人都是用承包這種方式開始創業的。
宗慶后(于楚眾 攝)
經銷部最初只有我和兩個退休教師,開辦費4萬元,其余14萬元都是貸款,要靠我們自己賺錢還。領導給我們定的當年利潤指標是4萬元。那時整個校辦企業的利潤也就幾千塊錢,但我說我保證上交10萬元。之前我在校辦工廠做供銷員,糊過紙箱,賣過電表、電扇,在底層摸爬滾打近10年,我了解市場,所以有信心。我們先從做小生意開始,給各個學校供應文具、紙張等日用品,后來給人代銷、代加工花粉口服液。一年后,我們拿出成績單,上繳利潤22.2萬元。
1989年,我們開發了自己的第一個產品——娃哈哈兒童營養液。我那時跟小學接觸較多,看見很多小學生面黃肌瘦,照理來說大家吃不飽的問題這個時候已經解決了,不應該是這種狀態。后來一調查發現,很多小學生都有營養不良的問題。因為當時獨生子女政策,一家只有一個孩子,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很寵愛,使很多孩子養成偏食、不愛吃飯的習慣。我就請了當時浙江醫科大學的朱壽民教授幫我們開發兒童營養液,主要功能是開胃,改善兒童的營養結構。我們還請了全國很多有名的營養專家幫助我們調整配方供應商,也得到了陳云夫人于若木同志的大力支持。后來投放市場,孩子們喝了以后效果非常好。就是這一年,我們正式更名為杭州娃哈哈營養食品廠。

娃哈哈兒童營養液
當時市場經濟剛剛起步,還是緊缺型市場,而且我們敢為人先做了廣告,知名度一下子就提高了,產品很快就供不應求。我們想擴大生產,新建廠房,但娃哈哈當時還是一家很小的企業,去審批土地很困難。剛好這時一街之隔的杭州罐頭廠(以下稱“杭罐”)虧損嚴重,資不抵債,杭州市聽說我們想擴大生產,就拍板讓我們兼并罐頭廠。實際上,當時我們只有十幾個正式員工,帶了100多個農民工,而杭州罐頭廠有2200多位正式工,還有500多名退休工人。娃哈哈創辦才四年,而杭罐的歷史悠久輝煌,計劃經濟時代曾是全國十大罐頭廠之一,也是外貿部定點出口加工企業,旱澇保收,福利誘人,是無數杭州人向往的大國企。
為了穩妥起見,杭州市最初提出了代管或者聯營等幾種方案,也曾提議兩家企業搞合并,娃哈哈不需要花一分錢,僅僅接收500個工人就可以。這樣,娃哈哈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杭罐的廠區、廠房吃下來,快速開工。我沒接受這些方案,要兼并就徹底兼并,否則舊賬不清,企業很難放開手腳發展。最后市里給的方案是由我們出資整體收購杭罐,同時負責接收原來企業的500名合同制工人,其他的員工解除勞動合同,通過提前退休、下崗等途徑分流,退休人員由杭州市負責安置。我告訴市領導,人員分流不用政府考慮,我們愿意接收全部員工。
結果工作組進去后,遭到了杭罐員工的極力反對,覺得一個小學校辦企業來兼并他們國營大廠,讓他們很沒面子。社會輿論當時也很不利,指責我們在搞資本主義復辟,瓦解公有經濟。當時領導壓力也很大,找我談話,我說既然管了,我就要把它管好。
我去廠里跟員工們對話,我告訴大家,一個是誰大誰小的問題。你們的確人比我們多,但沒有生意,工資都發不出來,而我們現在產品供不應求,當年的利潤就達到了2000多萬元,員工一個月光獎金能發七八十塊,當時杭罐一個月的收入才30來塊錢。而且我承諾他們,頭三個月可以按照娃哈哈的標準給大家發放獎金,后面大家靠自己勞動去獲得。還有一個抵制的力量來自廠里的干部,他們怕我們兼并以后把他們的位置都拿掉,說實話,我們一共十幾個人,想頂也沒人頂得上去。我說干部一個不動,表現好的提拔,表現不好的當然不行。大家一聽完就鼓掌通過了。
最后我們總共是花了8000多萬元兼并了杭罐,也接下了他們所有的債務和員工。花了三個月時間,杭罐所有債務還清了,罐頭廠實現了扭虧為盈。今天來看,這是娃哈哈規模經營關鍵的一步,讓我們真正從一個小廠變成一個大企業,接收下的2000多工人也成了我們后來發展的重要力量。
其實那時姓資姓社的討論正在進行,經濟還是以國有企業為主,沒什么民營企業,個體戶有時還是會被批作投機倒把。我們兼并掉一家大國企,在當時國內還是首次,比較轟動,報紙都叫作“小魚吃大魚”。當時浙江省委書記李澤民同志是公開表態支持我們,《杭州日報》《解放日報》也發了好幾篇文章聲援我們。直到1992年“南方談話”以后,這種模式就開始公開地推行,阻力也小了很多。
1994年三峽水利工程正式啟動,國家號召我們去對口支援西部貧困地區。我也很認同當時小平同志提倡的先富帶動后富精神,沒有東西部整體的富裕,國家強不起來,我們就是實實在在地去西部干。當時西部地區觀念比沿海更加落后,各方面條件也很差,我們對口的是重慶涪陵,我去了以后決定在那里投資建廠,打電話回杭州讓各個部門抽調干部組成了一個考察團來調研,結果大家一致反對在涪陵建廠,理由很多,交通不便、氣候太差等等。
但我還是決定要辦。一方面是響應國家號召支援當地經濟建設,以實際行動為國家分憂;另一方面,四川人口多,我們那里也有市場,但當時交通不便,貨從杭州發過去很困難,而且鐵路運輸有指標限制,一個月才能發一趟,對我們開發市場很不利。所以在那邊建廠,離市場更近一些,運費也能省不少。最后廠建起來了,投產第一年就創產值5000多萬元,實現利潤400多萬元,當年就躋身重慶市工業企業“五十強”。這也成了對口支援的一面旗幟,得到了很多中央領導的肯定,后來很多貧困地區、少數民族地區,還有革命老區都希望我們去投資。所以我們才開始真正走向全國,陸陸續續在杭州以外建設了80多個生產基地,這里面有一半以上都是在老革命根據地、少數民族地區、邊遠和貧困地區。盡管在當時看來,這些地區條件都很差,好像不適合辦廠,但事后證明,這不僅拉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,對我們企業自身的發展也是有利的。
1992年4月28日,宗慶后由于發展企業經濟有功,在受到表彰后動情地流下了眼淚
娃哈哈是從市場經濟中發展起來的,我們對市場的了解就是一個逐步摸索的過程,最后才總結出自己的經驗。剛開始,國家的銷售網絡還很健全,一級站、二級站、三級縣公司、四級批發,一直到零售店,我們就利用這些渠道銷售產品。改革開放后出現了許多農貿批發市場,因為它成本低,也不用交稅,價格比國營的低,國營的網絡被沖垮了,我們便進入農貿批發市場。后來農貿批發市場多了,相互之間打價格戰,娃哈哈的銷量也受到了影響,我們才開始建立自己的銷售網絡,從市一級延伸到縣一級,一步步發展。雖然產品當時供不應求,但還是遇到了壞賬的問題,從1994年開始,我們又推行“聯銷體”制度,要求經銷商必須先打保證金才能拿貨。當然我不會讓你吃虧,我給你付比貸款更高的利息,這樣就解決了壞賬的問題。這么多年就是靠這種模式,我們現金流一直比較充裕,經濟再困難我們也能挺得住。后來聯銷體基本成了行業里面通行的做法。
在各地投資辦廠的過程中,也有地方政府表示可以多給我們一些土地拿去搞房地產開發,那時候房地產市場確實在崛起,但我沒有去做。我想,有的錢適合你賺,有的不適合,我們還是要堅持發展主業。如果在那個年代我們去搞房地產可能也能做得很大,因為我們當時資金比較雄厚,跟政府關系也比較好。但我不后悔,我們踏踏實實把主業做大也不比房地產差。現在很多做地產的小公司都被套牢了,一開始他們可能是暴利,但是到了后面就越來越困難。
我們那一代的老企業家很多都是白手起家,都很勤奮,開始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拼命,資產積累多了就要去承擔社會責任的。如果我們能幫老百姓富起來,真正實現共同富裕,沒有什么貧富矛盾,社會和諧,企業家的財富也會受到尊重。我本身是從社會最底層起來的,過過窮日子,理解窮人的生活,我也還在接觸社會的最底層。現在很多人,特別是留在城市工作的人社會壓力大,房子買不起,甚至租都租不起,教育、醫療成本也都很高,政府也要努力去解決這些問題,提高他們的收入。總的來說,老百姓只要生活好了,一切就都好了。
(本文選自《三聯生活周刊》2018年第40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