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沈方偉
來源:晚點LatePost
一個不成熟的企業家,能不能做成一個公司?
梁昌霖出生在安徽省合肥市肥西縣,曾經安徽最貧窮的農村,18 歲那年他考上軍校,一待就是 12 年。
在部隊,他最值得驕傲的事情是長跑。耐力好,負重奔跑時,顛簸中沉重的槍身會一次次撞擊脖子和身體,很多人無法忍受,他每次都幫隊友扛槍,最多的一次,一個人扛了 7 桿沖鋒槍。
2002 年,梁昌霖從軍隊離開后沒有進入體制,他從安徽老家來到上海開始創業,靠開發的剪輯合成軟件掙到了第一桶金。
當時創立的公司在浦東軟件園,每天步行上班路上他看見一片片空地,心想,再過幾年,我就在這里蓋一棟大樓。
之后 20 年里,他沒蓋成樓,但先后創辦母嬰社區丫丫網、媽媽幫、社區 O2O 叮咚小區等項目。轉機是創業第 15 年做叮咚買菜,從在線社區變成了更難的事情,賣菜。在所有人的反對聲中,梁昌霖做了堅決的轉型。
堅決轉型的同時,他擁有更多膽怯。即便在叮咚向全國激進擴張的那一年,他也沒有去合肥和武漢開城,背后沒有什么高深的商業判斷,只是因為兩個地方一個是自己的家鄉,一個是自己的第二故鄉。梁覺得這不是一個成熟企業家會做出的決定,“有的人被關注會很興奮,我可能是被關注很膽怯的一個人。一旦干不好就更加不好意思。”
五年后叮咚買菜上市,相比前兩次創業是一種成功,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成功。巨額虧損疊加中概股資本環境的大變化,叮咚股價在上市 8 個月后跌去近 80%。但持續 20 年的創業還會繼續,他說自己堅信這是一棵參天大樹,一座要爬的高山,是他希望做的對的事情。
今天,梁昌霖關心牛奶的蛋白質含量,蔬菜的藥物殘留,啤酒的發酵。今年 2 月,我們和梁昌霖進行了接近 8 小時的交流,他言語平實,沒什么大道理,他也不吝于分享自己走過的彎路,個人的的缺點,他評價自己 “就是一個退役老兵,想把賣菜這件事做成。”
梁昌霖常會想起夜晚的教室里,電腦屏幕上,光標開始跳動的那一秒。
那是他在軍校的最后一年,人生走過 22 年,他一直沒想清楚自己將來要做什么。當時他剛開始接觸計算機,為了給一套裝備安裝一塊液晶顯示器,獨自在實驗室里寫驅動代碼。
記不清失敗過多少次,第七天,凌晨 4 點,光標突然開始閃動 ,驅動被讀取,意味著他告訴電腦的信息被理解了,安裝成功。在代碼構成的世界里,一個人只要不斷嘗試,想法就能實現 —— 不需要外界的認可。
那一刻,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成功最開心的人,決定這一生就干這個了。
以下是《晚點 LatePost》對梁昌霖的訪談:
01
決定賣菜:“我要的是一棵參天大樹”
《晚點》:從母嬰社區到 O2O,后來為什么決定賣菜?
梁昌霖:我以前做叮咚小區,最早 32 個項目,砍到 10 個,叫十全十美;后來又砍到 5 個,叫五指山。2016 年跟家人去歐洲旅游了 21 天,在瑞士爬阿爾卑斯山,在山頂看見我們住的小鎮,橫七豎八的,彩色的一些小房子,很漂亮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,我們在做的事情就像這小鎮,是小房子,挺美,但它永遠長不大,而我要的是一棵參天大樹。
我回來跟團隊講要賣菜,大家瘋掉了。賣菜太難了,我們沒有一個人干過這事,連電商都沒做過。當時有個朋友讓我給美菜的劉傳軍打個電話,問他難做不難做。最后我還是決定要做。
《晚點》:為什么你會這么堅決?
梁昌霖:那一刻我完全想明白、算帳算出來了嗎?其實也不是。就感覺受到了一種天啟。
《晚點》:你肯定看到了一些數據。
梁昌霖:確實也有點基礎。叮咚小區當時做的代跑腿業務,小區里買菜的需求占了一半的量。一開始做平臺,菜的品質很難控制,我們就決定做供應鏈,我最開始還用自己的特斯拉來運蝦。
我原來見一些投資人,他們都住中國香港,理由是在中國香港吃菜,不用擔心孩子吃得不健康不安全。我也希望通過我們這代人的努力,來解決這個問題。
《晚點》:使命感和你當兵有關嗎?
梁昌霖:當兵 12 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,最大的國防不一定完全在軍隊,也在教育,尤其是媽媽的教育。我發現很多 80 后不會帶孩子,就想做個社區讓他們交流正確的育兒方式,我讀了 22 本育兒的書,大家管我叫超級奶爸,但那時我還沒有小孩。熱愛一個事情,你就會事無巨細得要把它做好。
02
“我不是一個成熟企業家”
《晚點》:叮咚打過幾場關鍵戰役?
梁昌霖:三場。19 年在市場強烈競爭下,我們生存下來了;20 年疫情來的時候,我們迅速挺上來,獲得了增長;21 年在資本忽然變壞之前,我們上市了。
《晚點》:叮咚在創業前三年都緩慢擴張,2020 年后的一年變得激進,從 600 個到 1300 個倉,當中發生了什么變化?
梁昌霖:那個時代背景下,投資人和股東看的都是你的規模,公司都以增長為重要目標。你不斷增長直到成為行業龍頭,獲得更多資本支持,最后你能賺錢。所以我們就迅速做了規模的增長。
《晚點》:你現在有什么新的理解?
梁昌霖:我今天對我們的生意乃至整個中國創業的理解,叫一個認知,三個信念。
一個認知。任何一個企業都是時代的企業,時代變了,會產生不一樣的企業。規模擴張有長乘寬乘高,長乘寬是區域,高是厚度,最容易的是做長乘寬,鋪人就行了,厚度比如滲透率、購買頻次、客單價,現在我們要做厚度。
三個信念。第一,過去拉新吸引的都是薅羊毛的用戶,我們要放掉這部分,抓消費升級;第二,過去增長就是花多少錢來做流量,我們現在不允許做這個事情,必須用好商品來吸引人;第三,堅定做重做難,我們現在大倉有五十幾萬平米,十個加工工廠,今年還要做三個百畝以上的食品超級工廠。
《晚點》:選擇開一個新城的標準是什么?
梁昌霖:優先選擇年輕人多、生活節奏比較快的城市。我們會看街頭人們走路步伐的速度是慢的還是快的,深圳就很快,南京、合肥就很慢。所以最先選了深圳。
《晚點》:你們開了很多新城,為什么不去武漢?不去你的家鄉合肥?
梁昌霖:同學打電話問我為什么不回來,老實說我對家鄉的感情比較微妙,我在部隊時在武漢生活過四年,武漢是我的第二故鄉。
我是一個比較自卑的人,自信的人會覺得我一直很了不起,我會覺得一旦干不好就更加不好意思。有的人被關注的時候很興奮,我是被關注很膽怯的一個人。
《晚點》:一個成熟企業家更應該考慮市場,而不是個人情緒?
梁昌霖:我不是成熟企業家,會受情緒影響。有的人考 60 分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,有的人會覺得 95 分 也不一定自信。每個人感覺不一樣,這可能是基因和成長經歷帶來的。中國市場那么大,可以先看別的省份。
《晚點》:為什么 2020 年選擇去了十幾個三線城市?每日優鮮在那兒之前就嘗試過,后來放棄了。
梁昌霖:大部分城市有 30%、40% 的人口是希望生活更好的,只不過今天你找不到這些人。你發優惠券找來的人不是這些人,現在問題是怎么找到真正對生活品質有追求的那些人。
《晚點》:怎么找?
梁昌霖:我們在想辦法,如果做得好二季度可以再交流。
《晚點》:有沒有考慮過節奏太快會出問題?
梁昌霖:重新考慮的話我們寧愿慢一點,抓有效用戶,最沒有競爭力的就是低價。回頭看,我們在抖音上拉一個新用戶成本大概是 110 - 120 元,很多人都是下完一兩單薅羊毛,留存率在 28% - 30% 左右,最后一個有效拉新四五百塊錢,流量成本非常高。
另外會考慮管理能不能跟上,之前迅速把一些小哥提成站長,他們管理不來。
《晚點》:這是必須交的學費嗎?
梁昌霖:原來互聯網的競爭就是這樣,大家相互捅刀子,一刀下去你死了,大家還活著,你慘了。來回捅,你的血很多,別人死掉了,你還有血趕快到醫院去,最后活下去了。
《晚點》:如何處理效率跟規模的關系?
梁昌霖:原來效率跟規模是個翹翹板,效率高了規模就下來,現在我們要求效率不允許再低,也不會再高,而規模要往上走,我們要用好的商品結構贏得人心,這是一個重且難的事情。
《晚點》:外界質疑,按照之前的虧損速度你們可能撐不過兩個季度。
梁昌霖:我們 12 月末的現金儲備是 52 億元,與銀行溝通順暢,現有貸款將順利展期,今年也獲得了更多的銀行授信額度;另一方面叮咚的效率在優化,每月現金流出不斷縮窄,十幾個月后,我們那時就盈利了。
03
“拉長時間看,小動作都沒有意義”
《晚點》:你們和每日優鮮原計劃都是 6 月 29 日上市。
梁昌霖:我們準備得很晚,老實說,上市一個原因也是友商要上市,因為二級市場的數據是公開的,我們(不上市的話)不公開,大家會用一個公司來替代一個行業,我們再融資就會很難,所以當時我們必須去上市,從準備到上市只用了 140 天。
《晚點》:每日優鮮提前四天結束招股上市,第一天跌了 30 %。隨后你們募資額砍了 70%。
梁昌霖:我們當時意識到資本市場已經非常惡劣。之前有很多長線基金都會來談,但那一刻只有對沖基金愿意進來,我們主動降了募資。其實當時散戶的認購也超過了 3 億美金,但我們就給了 100 萬美金出去,我們不能割韭菜。
《晚點》:你當時意識到競爭對手在狙擊你們嗎?
梁昌霖:它的投資人認為這次上市是成功的,至少狙擊了我們。原來的邏輯就是你死我活,你的成功一定是我的失敗。我今天覺得拉長時間看,小動作都沒有意義,世界一定是歸大格局的人。
《晚點》:當時環境突然變差,有沒有想過不上市了?
梁昌霖:我們運氣比較好,調整重大融資額度需要重新交表。我們美國時間 28 號晚上 5 點去找紐交所說明,等那邊審。那天審得特別快,離敲鐘還有幾個小時他們通過了。如果稍微晚一點,到 30 號我肯定就不上了。
《晚點》:你還覺得上市是一種成功嗎?
梁昌霖:沒有一個人能夠用今天來換昨天,今天看上市也沒有給我們帶來了優勢。但在那一刻追求上市還是一件成功的事情。
04
“叮咚未來可能是一家食品公司”
《晚點》:盒馬做過 9 種模式,每日優鮮在提第二曲線,你們為什么只做前置倉?
梁昌霖:我們的未來可能會是一家食品公司,但第一曲線一定要做好。如果因為第一曲線做不好,然后忙著說我要做第二曲線,這沒有意義,往往失敗是失敗之母。
《晚點》:盒馬的侯毅不止一次對外講前置倉解決不了三個問題 —— 客單價上不去、損耗率下不來、毛利率不保證,你們怎么解決這些問題?
梁昌霖:我們客單價六十幾塊,還有十幾個點的增長空間;貨損率因為訂單密度,以及可以容忍一定的缺貨率,控制得更好;我們在做更多自有品牌,用戶是高品質消費人群,這些也保證了一定毛利率。
《晚點》:為什么盒馬做不好,你們覺得能做好?
梁昌霖:我不知道它的毛利率怎么樣,這還是取決于是否用心去做。拿品質舉例,我們 Q2 到 Q4 一共被檢測過 4000 多次,我們合格率 99.4% 是行業最高。我們采購 300 人,品控有 500 人,品控是讓公司少賺錢的。
《晚點》:最近半年你們比對手更頻繁得提自有品牌和預制菜,為什么?
梁昌霖:原來是到叮咚買菜,現在我們想做的是讓大家買叮咚的菜。我們有銷量有用戶數據,我們想要做品牌。
《晚點》:盒馬的自有品牌叫盒馬工坊,山姆會員店叫 Member's Mark,叮咚的自有品牌為什么有 20 多個名字?
粱昌霖:盒馬跟山姆 MM 的品牌是渠道品牌,砍掉其他品牌,給用戶提供性價比最高的商品。我們要做獨立品牌,是為了更好的,更不一樣的商品,甚至我的價格也比其他人要高,我希望未來有品牌溢價,能從叮咚的生態走到其他渠道。
《晚點》:當年決定賣菜有沒有想過,有一天會和大公司直接、激烈競爭?
梁昌霖:我早期跟王興也交流過幾次,他當時說他也沒有想明白這個市場該怎么做。
美團買菜原來模仿我們,最早包括一個圖標、文字都會跟我們一樣,后面它慢慢在改進優化,這是它的優點。美團的迭代速度非常快,基礎算法能力很強,我一直認為是后發優勢。它的基礎能力強,等別人都跑出來了它再跑,沒有什么弱點。
《晚點》:沒弱點你怎么競爭?
梁昌霖:食品工業本身有壁壘,我們做一款脆皮五花肉用了 12 天,百勝中國做一款新產品大概需要 6 個月以上,因為我們有生產、銷售渠道,反饋快。時間是壁壘,越早做越好。對大公司來說,資源太多了,但這不意味著他能做成很多事情,有人說這叫資源的詛咒。
05
“永遠在攀升的路上”
《晚點》:你是一個對食物很講究的人嗎?
梁昌霖:很慚愧,我吃什么東西都覺得很好吃。
《晚點》:你書桌上有很多農業和食品的英文書,最近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嗎?
梁昌霖:看得特別慢,就當資料查一查。你知道世界上蛋白質含量最高的奶是什么奶嗎?是水里面的鯨魚,100 克里面是 20 多克蛋白質。普通的牛奶是 3.2 克,水牛奶能到四點幾,營養價值更高,香味更濃。
《晚點》:中午你邀請我們喝了你親手釀的啤酒,說要重新定義啤酒,怎么定義?
梁昌霖:工業啤酒都是釀一兩天,我們今年要上的原漿啤酒叫 1972 農場精釀,用千島湖好的水 28 天慢釀,不殺菌不過濾,保留最新鮮的原漿,把新鮮度做到極致,味道很豐富,只賣 24 小時。傳統渠道做不到這個新鮮度。
《晚點》:不殺菌不過濾,不擔心食品安全風險嗎?
梁昌霖:不會,我釀酒之后發現,釀造是一個絕對不會犯錯誤的事情,過去農民家里釀米酒環境衛生都達不到要求,但吃了不會拉肚子。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釀造,法國的奶酪,我們的毛豆腐、臭豆腐,微生物不斷地發酵生長,但不會吃出問題來,這就是大自然很神奇的地方。
《晚點》:我們之前見劉傳軍,他說豆芽要少吃,有什么蔬菜要少吃的嗎?
梁昌霖:韭菜、小蔥、豇豆都容易藥殘超標。韭菜對重金屬的吸附力比較強,而且韭菜根一般留三四年才翻土地。另外韭菜容易長韭蛆,要打農藥殺蛆,很容易重金屬超標。現在我們都在用新的標準提升這些食材的品質,不出兩三年,我相信中國的蔬菜也都可以放心吃了。
《晚點》:你希望外界怎么評價叮咚?
梁昌霖:叮咚是一家踏實的公司。好未來 CEO 張邦鑫有一個評價,說老粱是一個好人,好人有個特點他不會把事情做得很壞很糟糕。我就是一個退役老兵,沒有很高的權力需求,也不享受物質帶來的快樂,就想把事情做成。
《晚點》:你創業 20 年,比大多數人都長,有什么感悟?
梁昌霖:第一,群體智慧一定大于自己能力;第二,往往改變你命運的都是意料不到的事情,不要試圖去走捷徑,老老實實干事情就行了,命運自有安排;第三,一定要早點進入融資這個圈子,不然你永遠是被排在外面的。
《晚點》:你今年 50 歲,叮咚是第三次創業,如果不做叮咚了你想干點什么?
梁昌霖:叮咚面對的是一個沒有天花板的市場,人生最難受的兩件事情,一個是目標實現不了,第二個,目標實現了也很難受。我們的好處就是永遠在攀升的路上,永遠懷揣著夢想和希望。
我曾經跟我們同事聊天,聊到我是怎么死掉的,我在想有一天我死掉我可能就在一個山上種水果,在農業田野,或者在沙漠里制造綠洲,我特別想做土壤改良,我做農業做了這么長時間,土壤面臨的問題太大了。為了做好這件事情還是要多掙點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