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很多旅行者心中,都曾有一個天問:為什么旅途中的餐飲總是又貴又難吃?
無論是“萬綠叢中一點肥肉”的火車盒飯,還是二次加熱后毫無飯菜香的飛機簡餐,旅客都完全無法提起食欲,情愿搬出干糧度過饑腸轆轆的時刻。
包括近日廣州高鐵推出的26元一杯的高鐵奶茶,一上市就收獲一籮筐槽點,不僅被認為口味“不如1元錢的香飄飄茶包”,起名“那個女孩”也讓人覺得無比尷尬。
號稱“研發人員一天品嘗上百次”的高鐵奶茶。
生活已經如此艱難,旅途的唯一安慰也只剩下泡面了嗎?
事實上,旅行餐并非一直如此糟糕,在早年的鐵路旅行中,很多列車廚房里都有一位深藏功與名的廚師。而且每當火車到站停靠時,各種小販就舉著讓人垂涎的食物籃在車窗外兜售,中國“四大鐵路雞”的盛名也是因此而來。
如今,火車和高鐵都已成為最習以為常的出行方式,國內各地的“鐵路月票”也在上個月推出了,但為什么餐飲的水平卻一直落后?
在上世紀初,火車曾帶來“雞”遇。/德州博物館
#01
最好的廚子,
曾經都在世界列車上
從前,鐵路上的車速很慢,旅途很長,每到一個站口還要停下來“喘口氣”。
但正是因為這種不太匆忙的旅行方式,讓餐車車廂有機會成為風景流轉的迷人餐廳,有一番手藝的廚師也甘愿一邊工作,一邊在搖搖晃晃的世界大地上徜徉。
美國作家莎朗·哈金斯是一個狂熱的火車迷,她不僅在美國,還多次在歐洲、非洲和亞洲等地乘坐火車旅行,曾在跨西伯利亞鐵路上旅行超過65000公里。
因為對“列車廚房正發生些什么”有著濃厚的興趣,莎朗和七位同好撰寫了一本《流動的餐桌:世界鐵路飲食紀行》,作為國際鐵路餐食的第一手總結概要。
在這些旅行者眼中,世界上沒什么事情比乘坐火車旅行更浪漫。他們記錄了在澳大利亞的“甘”號鐵路上咀嚼納拉伯平原的袋鼠肉、用沙漠植物制作的奶油蛋卷;在南非的豪華列車上吃傳統的烤咖喱餡餅、炸南非鰻和巧克力小鍋;在跨越歐亞大陸的西伯利亞鐵路上品嘗魚子醬和神秘的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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經由布隆方丹開往德班的德拉肯斯山脈特快,正跨過鐵路小鎮德阿爾以北炎熱而干燥的臺地。/《流動的餐桌:世界鐵路飲食紀行》
車廂的裝潢也摩登到讓人嘆為觀止,在1928年的英國蒸汽機車“飛翔的蘇格蘭人”上,餐車鋪有地毯和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餐椅,后來還增設了雞尾酒吧。
其中最特別的,是充滿神秘色彩的東方快車。它是偵探小說家阿加莎·克里斯蒂筆下的兇殺舞臺,但在現實中,它曾因其優雅氛圍和餐車所提供的高質量飲食而著稱,餐車還會被用作酒廊,是整輛列車的社交中心。
1974年版的《東方快車謀殺案》的劇照。
亨利·奧珀·德·布洛維茨是當時《倫敦時報》駐巴黎的聯絡員,也是作家兼記者,他這樣描述1883年從巴黎開出的首列東方快車:
“龐大的煤氣圓柱燈照亮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宴會廳。被侍酒師們精心折疊起來的雪白桌布與餐巾、閃閃發光的玻璃杯、如同紅寶石與黃寶石般的紅白葡萄酒、晶瑩剔透的玻璃水瓶和銀質小香檳酒瓶,這一切讓車廂內外的眾人眼花繚亂,并且沖淡了人們臉上的離情別緒?!?/span>
列車還設有吸煙室、圖書館和化妝室,甚至會根據經過的國家而變換菜單,旅客在車里永遠不會感到無聊。
豪華列車上的沙龍與餐廳,匿名插圖,法國《畫報》,1899年。/《流動的餐桌:世界鐵路飲食紀行》
這些世界列車,與其說是運載旅客的交通工具,不如說是一個個配置奢華、服務周到的“移動酒店”,它們把最優秀的廚子和最豐富的風景都收入到車廂之中。
可惜,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和變幻的政局之后,這些著名列車的黃金時代都被迫畫上了句號。
#02
中國旅人的快樂:
車上吃雞,船上吃鴨
新中國的列車餐廳也有過黃金時代。
在上世紀80年代初,綠皮火車上叫賣的還是用長方形鋁飯盒裝的蓋澆盒飯,但從80年代中后期開始,很多餐車上就有了西餐茶點,出售市面上還不多見的面包、果醬、煎火腿和荷包蛋。
去到90年代,一些餐車就開始變身為精致的餐廳,有精紡的繡花窗簾、雪白干凈的桌布,每一張桌子上還擺著鮮花、啤酒、調料盒和茶具,就連餐巾也被服務員疊成精巧的“天鵝”形。
90年代的火車餐車。/北京鐵路
從熱火朝天的后廚里端出來的菜也十分誘人,比如在當時的天津客運段上,蝦仁獨面筋、燉雞塊、燉牛肉、紅燒魚就被稱為“四大金剛”,烹飪師傅個個都是一等一的煎炸燜炒好手。
美食不只是出現在車廂里,每當列車??吭谝粋€站臺,車窗外也是香氣繚繞、人聲鼎沸。據《中國人超會吃》一書的記錄,從1900年開始,國內鐵道線最早通過的地方都有著名的燒雞品牌,比如符離集燒雞、道口燒雞、溝幫子熏雞、德州扒雞、辛集燒雞,都深受旅客歡迎。
一來是因為車上的盒飯吃得乏味,二來是出個車門就能打包各地新鮮出爐的土特產,大大迎合了旅客的好奇心。
1988年火車站臺上的小食攤。/Bruce Dale
在中國的輪渡旅行史上,也曾出現過相似的盛景。輪船的大空間為餐廳創造了較好的條件,既有高品質的美食,也有漂亮的女服務員。
因為控制長江航運的多為長江中上游的人,因此船上的餐廳口味偏辛辣和新鮮。但每當船只停泊在各個港口時,就會發現岸邊同樣“長”滿了特產,不過不是雞,而是精心炮制的各地鴨子——如南京鹽水鴨、安徽板鴨、湖北鴨脖子。
小商販們要么坐著小艇圍上前販賣,要么站在岸邊碼頭,拿竹竿挑起食物伸到船上。由于沿岸城市水系發達,鴨子是主要的食物,它們經過大量鹽和辛香料腌制,可以保存很長時間,很適合旅客帶在船上。
行駛在長江上的客輪。/圖蟲創意
公路旅行也曾養活一大群路邊的蒼蠅館子,但與火車站和碼頭邊的攤檔不同的是,一些公路餐館一開始是專供應給長途汽車司機的,因為他們會反復走這條路線,如果體驗不好,他們就再開一百公里到另一個地點吃。
因為競爭激烈,這些公路餐館甚至發明出一些本來專供給司機、后來流行于大眾的美食——比如沸騰魚片和大盤雞,起初分別是重慶和新疆公路邊的某個小餐館用混合食材炮制而成的。
這些快樂密碼,曾經都只有上路的旅人才能解鎖,旅途再漫長也都不顯得乏味了。
#03
列車上的“美食自由”,
為什么一去不復返?
如今,乘列車和飛機出行早就成為一件尋常事,但愿意為食物買單的人卻越來越少。為什么幾十年前的旅人,吃得都可能比我們好?
這要從上世紀90年代末期開始說起。隨著老式綠皮車逐漸淘汰,列車廚房也在逐漸升級,不再需要燒煤灶做飯,更多是改為電磁爐和蒸箱,炊煙裊裊的后廚就此消失了。
保鮮的科技也為“快速出餐”提供了無限可能。為了節省成本,餐車更多是儲備大量的半成品餐料,只需要加工調味或二次加熱即可發放到乘客手中,廚師更顯得可有可無。
流水線標準化生產的盒飯雖然看似衛生又方便,但菜式變得越發單一,價格也在一路飆升,一個料理包做的牛肉飯加一杯速溶咖啡就可以飆升到80元。
而且,自從各地餐車開始實行承包責任制后,承包商可以自主選擇進貨渠道,食材質量參差不齊,廚師進餐車的門檻也越來越低。
若是在車站口還有商販駐扎的年代,車廂上的盒飯或許還有點競爭,但經過整治后,大多數車站都只允許旅客進入,熱鬧的小買賣自然就不存在了。
零競爭、利潤最大化、不考慮“回頭客”,餐車的出品自然會大幅下滑,因此給大多數旅客留下的終極印象都是“貴且難吃”。
一些不良商家還堂而皇之地“強制消費”。2015年,南京一位市民投訴自己在乘坐某次高鐵列車時,在餐車上被告知“必須要買一杯價值88元的茶水”,否則就不能入座。此類最低消費是很多餐車上不成文的規定,但大多數乘客投訴無門。
長此以往,曾經炊煙裊裊的餐車變得十分冷清,方便食物開始攻城略地,旅途飲食文化逐漸從鼎盛走向衰落,即便是東方快車這等經典列車也無法幸免。
2009年12月,東方快車終止服務,英國記者羅賓·麥凱目睹了它的最后一次旅程,在斯特拉斯堡上車的時候,他只拿到了一個蘋果和一瓶礦泉水。
Wagons-Lits編號2286的餐車,建造于1911年,在位于烏德勒支的荷蘭鐵路博物館中展出。/《流動的餐桌:世界鐵路飲食紀行》
正如馬洛伊·山多爾所言,機械文明也會在傳送帶上制造人類的孤獨。如今,列車上的盒飯比不上曾經充滿煙火氣的餐廳,高速服務區的飯比不上曾經路邊的蒼蠅館子,我們對旅途的體驗已經失去了很多想象。
雖然近年來不少高鐵已經推行外賣訂餐,但離過去那種“開盲盒式”的旅途美食,還是相較甚遠。
畢竟,一趟好的旅行,應該是充滿未知和冒險因子的:在疾馳的風景中有新鮮十足的、可以大快朵頤的美食;在陌生人之間,有突然迸發的回味無窮的交談。
運氣再好一點的,還可能邂逅愛情,就像《愛在黎明破曉前》中的那樣:只是因為在餐車上相談甚歡,一個男孩就收獲了一個女孩“一起下車”的決定。